齐格蒙特·鲍曼(又译齐格蒙·鲍曼)的《现代性与大屠杀》,让我们第一次认识了这位波兰裔社会学家,知道“现代性”远非一个美好的名词,没有现代性,就没有纳粹集中营。正是科学技术的道德中立、官僚体制的匿名化和社会管理的工程化,促成了大屠杀的发生。鲍曼的著述从社会学角度进一步证明,许多杰出哲学家对科技支配价值的批判,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鲍曼曾经是华沙大学教授,1968年因学潮而被解除教职,同时被解除教职的还有哲学家科拉科夫斯基。自那以后,鲍曼长期在英国利兹大学任教,一生出版五十多部书,直至2017年去世。这些书的主题包罗万象,横跨许多学科,但究其学术关怀,可以说都是围绕现代性的问题意识,在西方社会具有重要影响。
齐格蒙特·鲍曼(1925-2017),当代世界最著名的社会家与哲学家之一。主要著作有《阐释学与社会科学》《现代性与大屠杀》《现代性与矛盾》《后现代性其不满》《全球化:人类后果》等。
撰文 |景凯旋
“流动的现代性”
《将熟悉变为陌生》是鲍曼晚年接受一次采访的谈话录,在这本薄薄的书中,他总结自己的生活和学术,涉及他的诸多重要著作和学术观点。作为一名社会学家,鲍曼一生都关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其写作不同于学院派,并不恪守行政体制划定的学科要求,而是为了与人交流。
采访者将他称为“文艺复兴人”,鲍曼对此表示,今天已经不是专业学科尚未分工的时代,约翰·穆勒出版《政治经济学原理》时,达尔文、狄更斯都会参与评论,现代人面临的不是信息不足,而是信息过剩。如果想知道某个问题的答案,网络立即会给出千百万个结果,一个人一辈子都看不完。问题在于,今天既没有知识界为底层人提供观念,也没有充当接受观念的底层人。
《将熟悉变为陌生》
作者:齐格蒙特·鲍曼 彼得·哈夫纳
译者:王立秋
版本:南京大学出版社·守望者 2023年8月
针对现代高科技给社会生活带来的剧变,鲍曼提出“流动的现代性”的概念。在他看来,现代性不是固态的,而是流动的。一方面,现代性意味着一个开放和多元的世界,价值不再是统一的;另一方面,现代性意味着一个不断寻求改变的世界,因而它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不确定性。
鲍曼这一概念受到其生活经验的流动性的影响。他是波兰犹太人,在纳粹占领波兰期间曾四处流亡,这使他意识到现代性的负面作用,他重申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中的观点:“现代不是一个种族灭绝的时代。它只是使实施种族灭绝的现代方式成为可能。它通过像工厂技术和官僚制那样的创新,尤其是通过这样一种现代观念来搞种族灭绝:我们可以改变世界,甚至是颠覆世界。”
就此而言,现代也是一个毁灭的时代。鲍曼在回答采访者时说:“对进步和完美的追求使灭绝无数的人成为必然。这些人被认为不可能适应人们想要的那个完美计划。毁灭就是‘新’的本质,消灭一切不完美正是实现完美的条件。”人们声称纳粹现象是对现代性的反叛,这其实是一种误解。
《现代性与大屠杀》
作者:齐格蒙·鲍曼
译者:杨渝东 史建华
版本:译林出版社 2022年11月
现代性带来这样一种观念,即人类可以通过科技而变得更加自由:“自由意味着一个人能够追求自己的欲望和目标。流动现代性的时代以消费为导向的生活艺术许诺了这个自由,却未能履行承诺。”其结果便是产生了这个时代主要的心理痛苦,人们发现,他们为享受文明提供的更多的安全而牺牲了个人自由。今天,人们不再相信完美社会的实现,甚至不再有此梦想。
在鲍曼看来,与从前时代相比,当今自由与安全的问题是全球性的,产生于世界各个地方,流动的现代性同时也意味着,问题是流动的,包括商品、知识和技术的流动,甚至贫困人口的流动,觉得受到限制的企业家可以将产业或资本转移到别的地方,而多数雇员却不能自由流动。每个雇员都在担心失业,同时又缺乏像从前那样具有争取权益的解决办法。普通人越来越感觉到,国家和市场都已经失效,这就是当今反全球化思潮产生的原因。
“我们成了奴隶”
作为一个社会学家,鲍曼始终重视社会与个人的关系。他认为,社会的概念是基于互相依赖的需要而产生的。在从前,个体之间互相认识和需要,产生了亲密关系,随着共同体的逐步扩大,今天我们虽然感觉到自己的生活与世界某个地方密不可分,但这个地方的人对我们来说却是陌生人,我们从没见过他们,也许永远不会见面。
就是说,在一个全球化的世界,人们感到相互关联和依赖,但民族国家仍然存在,这导致权力的全球化而政治却照样地方化的现象,决定人们生活状况的权力在全球层面上运作,个体只能依靠私人手段而非传统的政治手段来解决社会问题,“这是一个由必须自己做决定并为后果负责的个体组成的社会。”
这就是鲍曼把研究的专注点从阶级转向个体的原因,他试图解释造成失败的个体化背后的机制。现代性不仅满足人的物质需要,而且制造更多的物质需要,当我们在手机上私人聊天时,比如谈及医药、食品等,转瞬间你就会发现,平台通过大数据,在源源不断地给你推送相关的信息。互联网加深了人们对不满足的恐惧。
今天,科学技术的规模超过任何时代,彻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套用亚里士多德的概念,现代性的动力因已经取代了目的因,人类不是为了我们的目标而发展技术,而是让技术来决定我们的目标。悖论的是,今天的人们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安全,同时人人又无法摆脱不安全感,“我们成了奴隶”。
鲍曼提到他的一个观察,即现代性基于一个信念,人可以通过自身的能力改变处境,但实际上,今天年轻一代越来越感到别无选择,他们不再思考何为良好社会,而是想为自己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鲍曼提到小说家库切的一本小说《凶年纪事》,其中写到,在现代社会,传统的驯服或反抗都被抛弃了,人们转而选择一种“无为主义”,即彻底地躲起来,“在心里流亡”。用我们熟悉的话语来说,就是躺平。
因此,现代性在造成开放的同时也造成封闭,使得抑郁成为当今社会的重要特征。鲍曼引用社会学家赫伯特·米德的术语,即把人的本质分成“主我”与“客我”,前者是自我评价,后者是社会对自我的评价。我们的生活就是为这两者之间和平共处而进行的斗争。今天普遍存在的焦虑表明,这两者之间的平衡已经被打破,每个人都感到失去了自我。
总结自己一生的经历,鲍曼阐明了这样一个想法,即人生的道路基于两个相互影响的因素,一是我们无力掌控的“命运”,二是我们的选择取决于“性格”。所以,他认为自己既不是乐观主义者,也不是悲观主义者,而是“心怀希望的人”。对于他来说,就是努力做自己所能做的事。
鲍曼依然坚持自己年轻时期的理想主义:评判一个社会的标准,在于它能否让最弱势的成员过上体面的生活。作为一个出生于波兰的学者,鲍曼始终都保持一种道德责任感,即意识到人是一种道德的存在。这种伦理观不同于康德,而是将道德律归于内在的性格,并不追问道德的必要性。这种伦理观意味着我们尽管不知道行动的后果,但依然会不假思索地承担起行动的责任。
鲍曼。
新的信息茧房
这本对话录中,最给人启发的是关于互联网交流的谈话。互联网为流动的现代性提供了消除个体孤独的承诺。社会生活已经离不开互联网,例如,我们常常看到两个朋友坐在一起默默无言,各自却低头在手机上跟一个看不见的人交谈。我们知道,总有人在网上随时接受或回应自己的信息,比眼前的朋友更能交心。
互联网给人们提供了海量信息,打破了从前的单一信息垄断,然而,它的负面效果也是显著的。在鲍曼看来:“通过互联网交流的人会不可避免地趋向同温层。他们会创造出一个在真实生活中不可能出现的东西:回声室。你听到的只是你自己的回声。但与你说相同的话的人交谈,这不是对话。我们也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镜厅:无论往哪里看,你都会看到自己的模样。于是,那些把大量时间花在网上的人开始无视自己朋友圈之外存在的现实。”
换言之,互联网固然加深了人们之间的信息联系,但网上的流动性同时也造成人与现实的疏离。这是因为,网络关系不是一种亲密关系,在网络上我们的身份是流动的,可以同时有多种身份,或者可以随时改变自己的身份。只需要敲一下键盘,我们就可以轻易取消某个谈话对象,屏蔽对方信息,而选择另一个对象或信息。
同温层效应使得人们只愿听到自己愿意听到的话,网络信息的碎片化、多样化和造假化导致何为真相成为一个问题。最终,我们只是根据自己的观点对事实加以判断,真相已经变得完全不重要,而三观才是重要的,许多朋友圈的断交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只有回到实际生活中,我们才会继续感觉到,人的亲密关系对生命仍具有价值。
在鲍曼的另一个采访录《自我》中,他特别谈到线下世界和线上世界的区别。互联网使得人类的共存方式发生了改变,从前的人生活在社区社会,今天则生活在网络社会,后者所占的时间越来越多,以至于改变了自我的形成。在现实中,我们拒斥回音室;在网络中,我们却想要得到回音室的庇护。每个人都可以加入各种网络群,维系多重关系,每一重关系都需要一个不同的自我呈现,其结果是我们不再具有自我的同一性。
《自我》
作者:齐格蒙特·鲍曼 瑞恩·罗德
译者:张德旭
版本:南京大学出版社·守望者 2024年8月
由此可见,开放的网络反而会形成封闭排他的社区,在其中人们只愿与同类交流,造成新的信息茧房。而且,由于不能保证意见处处相同,或者无法完全说服对方,同类之间的线上交流往往也会产生难以沟通的隔阂,甚至因不在眼前而无所顾忌地相互抨击,至于网上那些仇恨言论,更是因其匿名性而肆无忌惮,助长了人性之恶。长此以往,人的智力水平、独立思考和对话能力都会显著下降。
鲍曼当然不是要反对互联网技术的运用,他只是指出,现代性既意味着开放,也会导致新的封闭,对此我们应该有清醒的认识,适应生活的新的冲突。在现代性中,幸福已经变成一个被人们追求的东西。但什么是幸福?鲍曼认为他对幸福的理解跟歌德一样,当歌德被问到他一生是否幸福时,诗人回答说:“我一生过得非常幸福。但我想不起来我有哪一周是完全幸福的。”
在晚年的鲍曼看来,歌德的意思是,幸福的定义恰恰就在于生活的不完美。现代性亦如是。
香港新闻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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