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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汩罗,寻找一条江的文化密码

如果不是屈原和杜甫,汨罗江不过是一条不能再普通的江了。但是,因为这两个人,这条江成了一条千万年不朽的名江,成了千万年不朽的两个名人魂归之地。

文|傅春桂

湘北门户岳阳,汇聚了名山、名水、名楼、名人、名文等多重元素。2025年5月,湖南省第四届旅发大会将在岳阳举办,因工作性质,会前我多次来到岳阳,当地的朋友陪我走访了岳阳楼、洞庭湖、君山、屈子祠、杜甫墓等地。旧地重游,勾起了许多往事。

我与岳阳,有着深厚渊源。年轻时,我在一所军事院校学习,每年的五月,总要来汨罗江拉练,拉练的地点与屈子祠还有些距离,但我会找机会到这里来看看。当时,关于汨罗江,关于屈原、杜甫和端午节,没有现在喊得这么热闹。那时候,有关端午节的一切活动,除了划划龙舟纪念跳入这条江的那个老头外,纯粹是我们的一个传统节日,没有太多的动机。现在,我们说汨罗江与端午节,又多了些别的名词,比如旅游经济。再比如非物质文化与遗产。

如果不是屈原和杜甫,汨罗江不过是一条不能再普通的江了。但是,因为这两个人,这条江成了一条千万年不朽的名江,成了千万年不朽的两个名人魂归之地。四月末,我再次来到汨罗江,探寻端午源头、龙舟故里、诗歌原乡,寻找一条江的非遗与文化密码,溯源两个老人的足迹。

四月末的湖南,雨水不断。下了几场暴雨,汨罗江水位见涨。出了城,往汨罗江下游走,来到楚塘渡口,四十多年前,我就是由这里坐小船过江的。离渡口不远的市区,修了一座过江大桥,人们去屈子祠,会选择坐车,而我,随心所欲来到了渡口。

与那时比,渡口有了很大变化,江岸加固了,修了整洁的观光道,水草和植物依然丰茂。天气阴沉,几天里都有零星小雨,江水淹没了江边的水草、蒲菖,这些在《离骚》中出现过的植物,依然生长在岸边,此时,它们随着江水在摇摆。

丘陵起伏的对岸,是玉笥山,目光所至,是一片苍穹。江畔青色的尽头,有飞鸟起起落落,一栋栋拔地而起的小洋楼,在细雨中格外吸引眼球。朋友告诉我,这些年来玉笥山观光踏青的游客成倍增加,他们会开着车,带上朋友或家人,选择在一处宽阔地停下,看看油菜花,赏赏桃花李花,或徜徉在王笥山。一条小船已经到了江心,船上坐了不少附近的村民。

船靠渡口,大家登船。一同上船的有六七个老人,他们提着篮子,带着自家做的粽子,芝麻豆子,脐橙饼,油脆,汨罗香囊等美食与饰品。撑船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汉子,与我们打了招呼后就和老人们拉起了家常。显然,老人们与船夫很熟,从他们的谈话中发现,这些老人在玉笥山景区摆摊做点小买卖,每日挣得百十元。

玉笥山是屈原居住的地方,据说他一住就住了九年,山上,留满他孤独蹒跚的脚步。从前,玉笥山很孤零;现在,玉笥山很热闹,增加了许多景点。有碑林祠庙,有著名的“玉笥八景”。骚台,濯缨桥,独醒亭,桃花洞,寿星台,望爷墩,绣花墩,剪刀池。前5景与老人有关,后3景与老人的女儿有关。

骚台位于山右侧,建于老人的祠堂移建时。相传老人的辉煌不朽诗篇《离骚》《九歌》《怀沙》等即写成于此地,故称“骚台”。濯缨桥位于骚台南,横跨在玉水上,始建于清乾隆年间。桥为石拱桥,呈八字形。相传落魄的老人常跑到此桥下的玉水中,洗濯冠缨,荡涤尘垢,故称濯缨桥。独醒亭位于这条江的江畔,紧靠渡口,亦称渡船亭。一说当年老人即在此地与渔父对话,并留下“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名言,故清人于乾隆年间建此亭时,便以“独醒”命名。桃花洞是个土洞,位于山麓。洞内凉爽宜人,传说老人在盛夏酷暑时,常来此洞读书养性,赋诗明志。 寿星台在山下,清乾隆年间建。老人遭谗被逐后,当地父老为之不平,于是,每逢正月二十一老人生日,都会在此地载歌载舞,演戏娱乐,以祝愿他长寿,故称寿星台。望爷墩,绣花墩,剪刀池三景,也位于山下,自老人沉江后,它们分别是老人之女为父招魂处,为父绣像处,为父自刎处,多是野说,没有考证。

玉笥山不能称其为山,只能算是连绵的几个土丘而已,依偎在江岸边。走近了,山上有一条湍急的小河直流入江,小河水急翻腾,浑浊,想是这些天多雨的缘故。有一座桥,曾经被急流的水冲断,如今见桥面的修补处还是那么明显,静伫于小河旁,周围长满了艾草和菖蒲,仔细一看,石栏上雕刻着“濯缨桥”三字。在小河边的青草中有一块石碑,原来这里是老人故居的原址,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骚坛位于玉笥山峦,绿竹掩映,花草满地。正值端午前夕,山上到处是艾草菖蒲,这种在楚辞中多次出现的植物,如今还是那么茂盛地生长在玉笥山上。依石道而上,就是骚亭,亭中空旷,相传老人于夜晚在此诵读《离骚》,山鬼闻愀然泣诉。亭内有一大理石碑,全文碑刻《离骚》一文,由于疏忽,竟然忘记看碑文为谁所书,后来查寻,也没有结果。走出亭来,登上屈子文化园楚堤,面江而立,只见蔚蓝的江面平静得如一块蓝布,而江岸村舍前的绿荫,一片葱郁。

碑林要算是玉笥山上最为注目的地方,进入碑林,迎面是一尊屈原的塑像,和屈子祠内的雕像大致相似。老人衣带飘冉,昂首问天,一脸的悲悯,一脸的浩然。现在,我站在屈原的雕像前,和几十年前站在祠堂内的雕像前时的心境一样,我和老人的空间是一样的,但是我们的时间不一样,一个是2000多年前的老人,因为悲观看不到希望,跳江了,后人为他塑了这尊雕像,但雕像是不能说话的,能说话的是他留下的文字。我,一个2000多年后的小辈,因了一条江和这个老人,来了,来到了他的面前。我的到来,除了为旅发大会应景写点文字,就是想来看看他,我与他之间,说不上有亲近的感觉,也没有灵魂间的某种感应,仿佛还是隔着2000多年,尽管我和他已经面对面。然而,我们彼此都陌生。

我很想了解老人跳江时的真实心境,但是,2000多年了,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而留下的众多学说,研究,只是后人的作业,阅读者却不知道哪一页是对的,哪一页又是错的。唯有他留下的诗篇,似乎在向世人诉说着一腔的悲悯情怀。

和老人对峙一番后,我向碑林深处走去。天问坛,离骚阁,九歌台等一些景物,在九曲回肠相连的碑林中恰到好处,园内种满了兰,桂,桔,竹,园外四周有百年古樟,枫,桧,槐,槎等植被,使得碑林罩上了神秘的面纱。

出了碑林,回到原路,朋友说再去祠堂内看看,祠堂我多次去过的,虽然是在很多年前,一些事物于我都已了然。现在的屈子祠,经过重新修葺,完全不是当年的模样。走出屈子祠,我想去江堤走走,逐下了玉笥山。此时,下起了小雨,零星的,落在江面上如一朵一朵涟漪散开。田野,有人在整理秧田,江上,有轮船开过。与朋友沿江走了一段,内心如这奔流不息的江水,千百年来,多少文人骚客的脚步沓然而来,又匆匆离去,无数的衣衫褴褛拂过这江边的青草,无数的焦戚面容被这江里的水清洗过,无数的眼泪洒在这江岸上,他们的身影,和我今天一样,是多么孤寥?他们的内心,和我一样,又是多么无奈?

老人本为楚国重臣,早年受楚怀王信任,位列左徒、三闾大夫。楚国当时的强盛与他的治国方略有很大关系。后受朝廷小人排挤,和楚怀王逐渐疏远。怀王二十四年,他被逐出郢都,流落到汉北。楚怀王三十年,他回到郢都,同年楚怀王被秦国扣留,客死他乡。顷襄王即位后昏庸无道,再次驱逐他。因此,他流落在今湖南沅水湘水一带。此时的他踟蹰了,希冀的心终于抵抗不过凄凉与寂寞,他看不到前途,于是,他咬紧牙关,下洞庭顺着沅水,走上了荒凉的衰途。舟泊激浦,他终于忍受不住寂寞和潦困的打击,颓丧了。可是,他依然对顷襄王抱着一丝希望,于是逆流北上,幻想再投入顷襄王的怀抱。可怜他多年的漂泊,已受尽了风霜雨露之苦,行至汨罗,畏缩之心复生,而此时正是顷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秦国大将白起挥兵南下,攻破了楚国国都,闻讯后,他感到了空前的失落,心如灰灭,在绝望和悲愤之中,于同年农历五月初五投汨罗江而死。

惊恐的心终于平静了,寂寞远离他而去,一江的水接纳了这个疲惫的老人,一切都过去了,政治对于他,已是过眼烟云;抱负对于他,已是那一江的水;国家对于他,已是后人笔下的历史。只有他,这个真实的老头,还在被后人以不同的方式来纪念。

从一条江开始,到另外一条江结束,是另一个老人留给我的印象。

离开汨罗,驱车溯江而上,就到了平江的小田村。雨后放晴,四月的阳光明媚,一路照到这个小村舍,因为我们的到来,立即聚集了一些人,好心的村民向我们介绍着这里安葬着的那个老人。

我面前的是一座墓,呈倒盖的碗,底子上多了一个顶子,像过去财主老爷的瓜皮帽,上面长满青苔和草茎,正是野草茂密的时候,周围的绿草盖过了膝盖,一个很健壮的老者在周围踏草,想为我们踩出一条路来。墓前有祠堂,侧面还建有官厅,僧舍。这是清光绪年间(1883年)重修的,之前,这里是小田村小学的校舍,堂前偌大的草坪终日是孩子们奔跑玩耍的地方。自从学校从祠堂搬出来后,当地政府开始对祠堂有了保护,清代平江人李元度撰写的《杜墓考》尽管斑驳,却依然清晰地刻在墙上。杜文贞祠堂内,北宋学者王得臣感慨屈子祠里的那个老人与杜文贞祠里的这个老人死于一地,葬于近邻,题诗叹云:水与汨罗接,天心深有存。远移工部死,来伴大夫魂。流落同千古,风骚共一源。江山不受吊,寒日下西原。

风骚一江源。多么生动的盛赞,只是这种赞美其实是这个老人人生的总结,和前面的老人相比,他是幸运的,他生活在盛唐由强大转向衰败的年代,而他又是一个注重现实的人,他的诗章中常常充满着现实主义。可是,他同样是一个十分悲剧的人物,他的悲剧比起那个投江的老人来,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因为他的离去,是很自然的结束,就像一台大戏,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剧情的发展必须让他谢幕了,于是,他选择了与那个早他1000多年的老人为邻,也许,他比那个老人有先知,他料定后人会对一肩挑了两个灵魂的这条江写满溢美之辞,因此,他选择与这条江为伴,与老人为邻,是他人生最后的杰作,一篇实用主义的绝世之作。

为了多了解一点这个老人,我查阅了大量的关于他的文字。离开长沙前,我去了一趟湘江中路的杜甫江阁。阁临江边,一件大唐风景的复制品。在阁内休闲,感受的是1000多年前大唐盛世的歌舞升平,不会有人去想这里和这个老人有关。登上江阁,骄阳铺天点辍椽子,各种花卉一层一层挂在乳色的浮雕上,几乎映红了老人的一张脸。

长沙曾是老人十分伤心和感怀的城市,那时,长沙叫潭州,在陕西和四川颠簸多年后,唐大历三年(公元768年),老人携家出峡,漂泊于江陵、公安、岳州一带。在洞庭湖的岳阳楼,他写下了意境浑厚、沉郁悲壮的《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拆,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诗中抒发了自己遭遇凄苦、颠沛流离所带来的沉重心情。次年暮春,老人抵达长沙,此时他已经58岁,一只耳朵已经聋了,右手几乎不能动弹,一身的疾病缠绕着他,本是来长沙投亲的,不料朋友在这个节骨眼上暴病身亡。无依无靠靠写诗为生的老人一时间陷入了绝境,只好带着家人,日夜栖身在湘江的一叶小舟上,靠船工施舍为食。

原野早已无声,墓祠前的脚步也多是来去匆匆,小田村的黄昏格外地宁静,暖暖的阳光照在墓祠内的一株沧桑的罗汉松上,和500年前的那个黄昏时的阳光一样地重叠在松尖上,是那样地柔和亮艳,祠堂前部的梁柱下,唐朝的覆盆莲花“楚柱”还在,展厅内有重修时挖出来的唐代花纹砖,祠堂左侧大门门楣上,有石刻的“诗圣遗阡”四字,朋友介绍,阡就是墓道的意思,他肯定老人就是葬在这里。来到墓祠的一块木屏风后,正值阳光从天井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一块的网眼,游客轻轻走过安静的厅堂,踩在这些网眼上,立刻就像撕开了一道口子。

那一年,老人的心就如这张撕开的口子,无法平复。在湘江的小舟上住了数日后,不得不上岸租来一间小屋子,可是屋里连一个煮汤的小锅也没有。无奈之际,他只好向长沙的好友写诗求助,一连数日没有音信,老人不得不在鱼市上摆了一个药摊,卖些草药为生。

还好,老人在城里还有两个朋友,其中一个就是后来名满天下的大音乐家李龟年。老人少年时就与李龟年相识,这次相聚,让老人倍感亲切,也是他在长沙的日子里唯一感到温暖的一件事。公元770年春,长沙发生战乱,老人只好带着全家再次逃难,他此时想去郴州投奔舅亲,船至耒阳境内的方田镇时,江水暴涨,老人只好弃船上岸,但此时全家断粮多日。

耒阳县令得知消息,派人给老人一家送去了白酒牛肉,老人很是感激。后来耒阳县令听到民间传说老人被牛肉胀死了,前去探望老人却没有找到,只在洲上发现了老人的一只靴子,以为老人已经死去,于是为他在耒阳立了坟墓,老人的朋友戊昱770年秋天过耒阳时还写诗纪念。

然而后世学者认为,老人并不是死在耒阳,他从耒阳返回后还作诗一首,就是《风疾,舟中伏枕书杯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是在离开耒阳返回长沙后在长沙所作,也有学者认为是写于洞庭湖或平江。学者仇兆熬认为此诗是老人的绝笔诗,这首诗是他对自己一生颠沛流离生活的总结,也可说是自挽诗。

从耒阳返回的老人已是凄惨不堪,他的绝笔诗在某种程度上是以诗代讣托孤托葬。春草已经封住了老人回家的路,他本是满怀信心地想北归返家,但终因经不起寒风的吹彻。加之家贫的困窘,旧病的复发,逼得他不得不改变主意,中止北进。这期间,幼女夭折,草草地葬在路边,所生长子宗文也早已饿死,次子宗武,年仅十七岁,尚未婚配成家。老人再也无力北归了。但老人心有不甘,渴望叶落归根,然而,深冬天寒,老人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他再也无力回天,最后病死在汨罗江畔。是年,是唐大历五年(公元770年)冬,雪花飞舞,老人静静地躺在小舟中,任漫天雪花肆虐,身下,却是咽鸣的江水。

从一条江开始,到另一条江结束,老人的生命在水中写下了终结的篇章,水是老人血管里流动着的血,没有人让老人的生命在水中结束,老人没有死去,他的离开,只是追赶一位早他1000年的老人,也许,要不了多久,他们将就会回来,从此不再离去。

离开岳阳前,和朋友小聚。席间,朋友说:一江两诗魂。我说:一江是对的,两诗魂不确切。

自屈原沉江后,汉有长沙太傅贾谊,被命运之手,推过湘水,进入了那一条江,衰弱地为逝去的诗人写下了《吊屈原赋》,并在洲上焚诗以祭;后是司马迁,他同样是怀着悲戚的心境,在屈原沉江的地方,悲鸣哽咽,涕泪如雨下。至今传说司马迁洒泪的洲滩之处,从此寸草不生。民间有诗记:千载史公流涕处,至今无草怆江潭。

时光历经唐宋元明清,韩愈,柳宗元,戴叔伦,孟郊,刘禹锡,左宗棠,这些人都来了,因为这些人的到来,屈原才从江底浮出水面,屈原的文字,屈原的思想,屈原的抱负,屈原悲惨的命运,才时常被人记起,就连当代的毛泽东和肖子升也是多次来到汨罗江,来到屈原的身边,寻找他一生的足迹。

巧合吗?汨罗江上游,有平江县小田村的杜甫墓,杜公祠,汨罗江下游,汨罗市玉笥山的屈子祠,屈原疑冢,河泊潭沉沙处,江头江尾,相互辉映。

屈原和杜甫的惊天之死,使这条江不朽,“一江两诗魂”的不期相遇,更使得这条江成为源远流长的湖湘文化之源。两个伟大的灵魂,终于在同一条江中相会,从此,他们不再寂寞与孤独。

责任编辑:马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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