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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专访 | 许知远:如何面对自由与思想停滞的时代

另一方面,在个人的自由或者思想的成长上,尤其我们作为一个人文主义者,又感觉这个时代是停滞的,甚至是衰退的。

许知远(右)在北京朗园单向空间书店接受香港新闻社记者采访 左左 摄

香港新闻社记者 │ 朱光强

一个“辨识度”出众的男人,让众多女性迷恋,他就是许知远。

许知远是文化界的一个另类,一个特立独行的公共知识分子,一个勇于尝试的跨界者。

今天的时代,从没有一个人如此仰慕梁启超。许知远甚至认为,自己就是梁启超。他为梁启超写传记,竟然要疯狂地撰写五卷本(第一卷《维新》、第二卷《亡命》已出版)。

伴随《十三邀》谈话节目的出圈,许知远的很多毛病再次被人诟病,有人批评他矫情,有人批评他自我意识过剩。但许知远仍是那个许知远。

许知远,一个时代的异端。

或许在他的身上,文化精英的自我中心感太强,但无法否认,他是这个时代的一种稀缺。在当代知识分子被严重边缘化的今天,许知远应该被人记住,哪怕他争议如此之大。

带着无数的好奇和疑问,在某个冬日的傍晚,香港新闻社记者走进位于北京朗园的单向空间书店,对许知远进行了一次独家专访。

香港新闻社:据说你接触到梁启超时,有一种与他紧密相连,平行存在的感觉。你书写梁启超是来源于一种朦胧的直觉力和亲切感。这种直觉与亲切都体现在什么地方?

许知远:所谓亲近感与我的记者生涯有关。二十五六岁时,我做《经济观察报》记者,我们那时候恢复了一个title:主笔,之前在行业内是没有这种提法的。我是《经济观察报》第一任主笔,也是新的报业集团的第一个主笔。

我和梁启超都和新闻业关系密切,梁启超又是个新闻业的开创者,是这个原因让我们有一种特别的亲近。而且我们俩正好都是70后,他是1873年,我是1976年。那时的梁启超面临19世纪晚清中国的时代转型,他充分展现了19世纪到20世纪转型的过程。而我成长在共和国改革开放时期,我们所处的时代都是一个历史巨变的时代。

时代转变上的新鲜感,再加职业上的亲近感,至于才能上,我完全没有为他作笔的这个愿望和冲动,我就是很崇敬、很崇拜梁启超。

香港新闻社:梁启超的思想非常多变、善变,老师康有为曾批评他。梁启超自己也说,老师是太有成见,而自己是太无成见,他也曾承认自己思想的矛盾性。你认为造成梁启超思想多变、善变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许知远:康有为是刺猬型的思想,而梁启超是狐狸型的思想。狐狸对外界非常敏感,对很多事情非常好奇。康有为更像一个刺猬型的人,他关心一个体系、一个建构。梁启超本质上是直觉性的思想者,是反体系的。

不同的思维方式,让梁启超更像随着时代变化而变化的一个思想者,康有为更容易被固定在一个模式里面。梁启超从1896年开始办《时务报》,一直到1929年去世,他始终跟时代的思潮,跟政治生活、思想生活、学术生活产生着密切的关系。

梁启超的开放性跟他那种狐狸的敏感、多面都有关系。我觉得他是个非常诚实的人,你可以说他是一个实践主义哲学的应用者。他不会用意识形态的方式,或是一种观念来看待这个社会,他是随着时代的具体情况变化而不断修正自己想法。梁启超是一个对时代的真实性保持真诚和开放的一个人。

香港新闻社:梁启超的《新民说》被认为是近代中国启蒙运动的巅峰之作。《新民说》中提出要“要改造国民性”,“国民性”一词也是近二十年的一个热点。你如何评价《新民说》,你认为这一百年来,国民性有哪些根本性的变化?

许知远:其实我看《新民说》看得非常头疼。新民说的来源是有脉络的,因为我们对国民的理解主要是从鲁迅那里来的。鲁迅又是受阿瑟·史密斯(Arthur H.Smith,美国人,中文名明恩溥,基督教公理会来华传教士)的影响。一个美国传教士看待中国的方法,背后则是用旁观者视角来重新理解自己熟悉的一个语境。

梁启超谈论新民说,是深受日本的影响。日本从福泽谕吉开始就用西方的眼光来重新看待自己的国民性。梁启超在日本正是受到了福泽谕吉传统的影响,希望换一种视角来重新审视自己的国民。而且审视的背后有一个鲜明的视角,就是一个富强的理念,如何让国家变得富强。

福泽谕吉也有这种强烈的冲动,也是希望改造日本。当时他们是受到英国传统的影响,认为人的个体性格对于社会有很大的影响。英国的社会改革家塞缪尔·斯迈尔斯(Samuel Smiles)‌在1859年出版了一本《自己拯救自己》的书,书中谈论到“自助”,self-help。说有一种维多利亚的人格特征,如何独立自主、自强,这种个性与维多利亚英国的富强是什么关系。

在日本明治维新时期,日本人把这套系统带到了日本。每一个社会的时代转变或者一种思潮都会塑造相对应的时代风尚。日本人认为,用这样一套道德行为来规范个体会带来一个富强的国家。

梁启超就是挪用了这套思维方式。他的很多想法都受到了日本明治晚期时代的影响,他的想法不是凭空出来的,说我突然有个新民说。梁启超看了当时日本的《太阳》杂志,以及各种报刊文章,包括福泽谕吉的文章,这些都会带给梁启超一种职业的启发,让他逐渐形成了一个自己看待问题的方法。《新民说》当时也是一个个散篇嘛,后来才汇聚成一个小册子。

香港新闻社:梁启超提出“苟有新民,何患无新制度,无新政府,无新国家”,但没有“新制度”似乎又难以产生“新民”,你怎么看这个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

许知远:这个就是无解的问题。本质上是实践性问题,它们两者之间是一个实践和互动的关系。不是说我先有新制度才有新民,或者说我有了新民才有新制度,他们之间一定是互相伴随的。

当你无法改变制度的时候,当然要从塑造民众来开始。但是一定要形成推动制度的变化,给这个塑造新民更大的空间,反之亦然。它们之间一直是一个相互纠缠的关系,因为这是个实践问题,并不是一个理论问题。其实就是有机会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机会改变制度就试试改变制度,有机会改变民众那就开始改变民众。

香港新闻社:梁启超在国外流亡时发现,海外华人“集体行动时,西方人如雁群,中国人则如散鸭”。貌似人们对现在的华人也有类似评价,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许知远:华人当时在海外是靠宗族和乡情维系,比如同族,大家都姓李,或都姓梁。或者大家来自相同的地域,就是同乡,比如我们都是新会人,都是广东人。宗族是血缘,地域是地缘。

华人的传统都是靠祠堂、会馆等形式来维持社群关系,但梁启超想的不一样。他希望能用现代的组织形式,比如政党、公司、报馆、慈善团体,通过这种形式,完成现代公民的训练。虽然梁启超认为传统的宗族也很重要,但宗族组织没有对现代国家的认同。梁启超认为,只有现代组织才能创造出现代公民。通过现代组织寻找国家认同,有了这种国家认同之后,才能塑造一个国家力量。梁启超就是这样一种渴望,他的想法都有修正的,会慢慢调整。

香港新闻社:你曾引用19世纪英国诗人马修▪阿诺德的话,认为梁启超是“徘徊在两个世界之间,一个世界已经死亡,另一个世界尚未诞生”。身处过渡时代,梁启超似乎也无法摆脱思想困境。你如何理解梁启超的思想挣扎,你认为现代人在时代洪流中,该如何处理传统与现代的关系?

许知远:每代人都处于过渡时代,只不过有些时候的过渡更为激烈一点。其实我们现在就处在一个非常激烈的过渡时代,全球政治格局的变化,AI的浪潮。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去理解和消化它。过渡的时代会冲散我们很多既有相信的东西,包括既有的政治制度、社会组织制度。身处时代的剧变中,我们就要找到个体可以依托的东西。

梁启超也是这样的,他们去寻找各种新观念,宪政、自由、民主、共和、经济都是他们的依托,他们认为这些可以改造中国。同时,他们又要写很多古诗词,与朋友之间诗词唱和。

在与朋友的通信中,可以见到他内心的一种苦闷。在一个旧的价值观念向新的价值观念过渡中,他们有一种紧张感,这种紧张感会伴随我们所有过渡的一代人。

我们现代人也是一样。谈起罗大佑来,心里还是洋溢着一些东西,我们的情感可能还是寄托在罗大佑,或是寄托在崔健身上。但是你要面对一个汹涌而来的AI时代、特朗普时代,我们如何去面对他,这是一个永恒的挣扎。其实这就是现代性的特征,人永远是一种分裂的状态。

香港新闻社:你认为梁启超拥有了“中国第一个现代心灵”,梁启超也认为,自己是中国之新民。但胡适评价梁启超是“影响甚大而自身的成就甚微”,胡适认为,梁启超才华虽高但没有得到系统的训练,虽然好学但没遇到好的老师。另外,胡适还认为,梁启超入世太早,成名太快,自任太多。你怎么看胡适对梁启超的评价?

许知远:其实每代人都会逆反上一代人。胡适年轻的时候深受梁启超的影响,他在读中国公学的时期,读了很多《新民丛报》,这是一种深入的影响。胡适受过相对系统的训练,因为去了美国读书。

梁启超则没有受过系统的训练。他是非常过渡性的一个人,小时候读四书五经,然后突然要通过日本报刊学习现代理念。这种过渡时代的思想家很少是受过思想训练的,比如伏尔泰、卢梭,他们是创造新的价值系统的人、创造价值观的人,带来新的可能性的人。

梁启超的时期,现代学科还没有在中国建立起来,所以他不会受到影响。虽然胡适接触过现代学科,但他很快又被下一代学生攻击,说他但开风气不为先。还说胡适在任何领域都学业不精,比如历史学、考古学,尽管这些学科都是胡适开创的。

其实,梁启超和胡适本身是很相像的。他们是一个创造时代舆论的人,他们是创造时代风尚的人。然后他们带来的是一种态度、是一种方法、是一种感受力,又是一种整个的社会情绪。他们不是一种细枝末节的,创造一个精密的方法学科理论的人,他们不是这样一群人。梁启超被胡适批评,但胡适也被下一代人抨击,说他历史也不懂,哲学也不懂。我们总是通过否定上一代,来确认自己这一代人。等年纪渐长后,态度又会发生变化。

香港新闻社:知识分子似乎都有一个毛病,理想化太过严重。李鸿章曾批评康梁的改革“无一事能实做”。现在人们都明白,改革是一个妥协的过程。回望晚清,康梁貌似不知道如何妥协,你怎么看?

许知远:其实李鸿章有两种看法,一方面在批评康梁,一方面又非常佩服康梁。李鸿章觉得,自己这辈子几十年在清王朝想推动的改革,竟然让康梁在一百多天里面全都干了。百日维新,发布了各种的上谕,变化巨大。康梁上奏的奏折是李鸿章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心里可能有酝酿,但不敢上奏。

这就是一个既有的权力系统和边缘权力的关系。所谓边缘权力,就是他没有权力,他也不了解权力怎么运转,他们往往会比较大胆、比较激进。因为权力比较势微,他们必须要通过很大的声音才能让别人听到自己,看到自己。

他们的并存是比较重要的。理想状态就是李鸿章仍然保持既有的权力,但康梁的声音也可以进入到权力系统。然后慢慢冲击既有的制度,同时既有制度又能够消化掉康梁这些新的观念,这是比较好的一种良性状态。

康梁的声音进入系统内部后,他们就会慢慢理解权力的运转逻辑,然后会改变自己一些激进的声音。他们之间本来应该是一种更融合的关系,但在晚清那种制度下,缺乏包容,没有融合,完全是维新与保守的强烈对抗、激烈冲突。

这种剧烈的冲突带来了一种很大的伤害,说明当时的政治制度已经非常腐朽,很难容纳新的声音,很难进行内部的改变。所以康梁的激进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们不了解权力的运作。

香港新闻社:蔡元培的老师、晚清著名学者李文田以擅长相面术闻名。1895年,他第一次见到23岁的梁启超时,说他是“扰乱天下的耗子精”。后来的梁启超确实像李文田所预测的那样。你如何看待李文田说梁启超是“耗子精”的评价?

许知远:这是一段野史,是在沈曾植的年谱里无意中看到的。其实,那时的士大夫除了表面的道德文章之外,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私人世界。在文人雅士的诗词唱和之外,也会讲很多闲话的,相面就跟我们今天看星座一样,是知人识面的一种方式。你看到一个人,怎么去理解一个人,风评人物在当时都是很重要的一个技能。

李文田肯定看过很多人,只不过后来梁启超鼎鼎大名了,就会传出去。其实这只是一家之言,一个主观直觉。我觉得梁启超身上肯定有很多异端的色彩,因为李文田与梁启超又是广东同乡,可能会让李文田很不安。或者仅仅是李文田随口说一句,没有什么更多的意思,毕竟他们彼此之间有很多闲话,都在说八卦。

香港新闻社:对比第一卷《维新》,第二卷《亡命》在叙事节奏、细节取舍方面有哪些变化,后面的三卷是否会尝试新的观察视角?

许知远:其实我是希望他们叙事有延续性的,就是随着主人公的命运不断地成长、展开。 但我猜第三卷可能会更紧凑一点,因为第三卷涉及到海外康梁的保皇会和孙文的革命党,包括跟清王朝的北京政权之间,三方之间都有非常微妙的关系。可能会写的节奏更明快一点,有可能更快一点,我还不知道呢。我正在写,已经写了1/10吧。

香港新闻社:你曾说在梁启超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作为相隔百年的知识分子,你觉得你们有哪些共同点,你的哪些特点是梁启超没有的,哪些地方又是超过梁启超的?

许知远:我觉得完全不能比吧。我非常仰望他,希望能像他一样做出一些贡献,但才华、能力是完全不可比的。我年轻的时候读他的文章,觉得并没有什么呀,比如《少年中国说》,或者就是感觉写得有意思一些,或是根本感觉不到文章的重要性在哪里。但随着年龄成长或是进入到那段历史中的时候,你会发现,梁启超是非常石破天惊的一个人。

梁启超在那样的环境下,可以创造一种崭新的语境,这个语境可以影响到那么多的人。梁启超同时结合了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且是精英文化的代表人物。他的文化影响力与社会影响力渗透到到广泛的社会生活之中,同时他还有非常直接的政治影响力,这种存在是非常惊人的。

另外,梁启超还拥有一个强大的全球性网络。因为他周游世界,形成了一个思想政治网络。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非常惊人的存在。

对我们来说,可能有些时代的相似性。我们两个都是70后,都处于高度全球化的两个时间段。我们都面对很大的技术变化,那时的印刷术就相当于现在的AI、互联网。梁启超做全球旅行,看到世界不同的风物,与我们今天看到各种新鲜事物差不多,这个是时代的相似性。

可能我们之间还有一些知识分子的相似性,因为我们知识分子的使命感是他们影响带来的,会传到我们身上一些。但是在能量和创造力方面,我们完全都不可比较,包括自由程度,也完全不可比较。

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我最耿耿于怀的是,梁启超去了那么多地方,有那么多的感受,但他很少描绘自我。他描绘的都是周围的世界,周围的观念是什么,时代变化是什么。反观我们,对自我的观察、个人的观察会多一些。

香港新闻社:假如梁启超活到1949年,在南渡北归中,你觉得他会如何选择?

许知远:1949年,梁启超76岁,我觉得他不会走,因为年纪很大了。但他又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应该可能会走。但是个人选择是很奇怪的,陈寅恪也是自由者。如果在76岁这个年纪,我想他一定会劝他的子女们都走,梁思成就会去海外。梁启超如果走的话,他是广东人,有可能去香港。

梁启超不会去台湾,因为他不喜欢国民党,和同盟会一直是对头。他对新生的共产党也不信任,二十年代的时候,梁启超就已经意识到新诞生的马列主义,他是排斥这种意识形态的。1949年,我感觉梁启超更大可能是去香港。

香港新闻社:假如梁启超活到今天,你觉得他会是怎样的人?

许知远:他在今天部分就是赫拉利(尤瓦尔·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以色列历史学家、哲学家,《人类简史》《未来简史》的作者)。赫拉利就是通过知识与思想的传播而闻名。

梁启超还会成为一个非常活跃的新媒体的运用者,他会对各种新的事物发表各种看法和意见,他就像是这个时代的超级严肃的网红。生活在今天,他肯定会成为超级网红,那个时代他就是超级网红,印刷时代的超级网红。但梁启超还是一个更严肃的思想者。他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文化明星。

香港新闻社:假如梁启超站在你面前,你最想和他说些什么?

许知远:最想问他的是很多历史细节。比如他逃亡时到底在想什么,干嘛呢?因为我要写他的传记,我就想知道,他到底怎么看孙中山呢?我就想问无数的历史节点的细节问题。他对袁世凯看法的转变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还有他在夏威夷和何蕙珍谈恋爱,那段恋情是怎么回事?

香港新闻社:你曾经说,你时常感到个人在面对这个时代的无力感,被迫成为没有个性的人。《十三邀》是不是你对抗时代的一个尝试?你希望成为怎样一个有个性的人?

许知远:我对《十三邀》的期待,就是能够见到非常非常多的特立独行的人,对自身、对时代、对历史,都有一些独特看法的人。这些很独特的人会激励到我,再通过我激励到很多很多的普通人。

我提供了一个人的独特性的很多样本,或是榜样吧。这个世界有一种无边无际的连接,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各种各样的价值观,我提供一种多样的看待世界的方法吧。

(你想成为一个怎样有个性的人?)我现在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可能我更年轻的时候想成为这样的人,想成为那样的人,比如玩摇滚音乐、当银行家、做特工007。各种有意思的人,各种有意思的职业都想尝试。但这两年很少想这样的问题,就是说,我只能成为我自己这样的人。

我现在越来很具体,我没有那些更抽象的,天马行空的东西少了很多。可能和年龄越来越大有关系,现在回头看,可能很多年轻人喜欢的东西就是表象,并不是真的喜欢。

香港新闻社:如果《十三邀》访谈梁启超,你会怎么做?

许知远:跟他一块儿去旅行。他以前去过的所有地方,都跟他一起转转,做一次环球旅行。哇,这得拍多少年,拍个一两年。一个人跟他环球旅行,一路上可以东扯西扯的,再办办报,体验他的生活,这个很有意思。

我觉得梁启超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和导师,他值得你跟他朝夕相处,我觉得我会得到很多很多启发。我还真挺期待的,把梁启超的《十三邀》拍成13集,必须连续的那种。

香港新闻社:现在有历史的垃圾时间一说,你认同这种说法吗?梁启超所处的时代,哪段算历史的垃圾时间?

许知远:我认同有些时代是更停滞的或者是更灰暗的。时代是很矛盾的,没有单一的思想和情感。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非常疯狂的时代,技术浪潮非常疯狂,目不暇接,让人不知道如何应对。另一方面,在个人的自由或者思想的成长上,尤其我们作为一个人文主义者,又感觉这个时代是停滞的,甚至是衰退的。

一个时代中这些都是并存的,所以我能理解他们说的历史垃圾时间这个意思,某种意义上的停滞。但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我们自身的改变,因为这个是我们能做的。我们不仅是时代的产物,我们也要有自己的自由意志。

普通人对时代的变化很无力的,只能应对周围的人和事。大部分时代对个体而言,都是非常无能为力的。只有很少的时候,你能碰到一个时代高歌猛进,你也高歌猛进,这是历史的一个意外、偶然。可能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状态是一个常态吧,这个时候你就要创造自己的小世界,让自己拥有一个有希望、有幻想、有可能性的一个小世界。

(你觉得梁启超那个时代哪段算垃圾时间?)应该是1884年甲申之变到1895年,那是一个非常沉闷的时代。洋务运动这个变革的感觉已经慢慢消亡了,被耗尽了能量。这十年是一个相对停滞的时间段,看晚清时人的描述,确实是一个大家无望的时代。

甲午的时候,其实是打破了这个时代,剧烈的变化已经到来。所以1884年到1895年,这十年时间段,对很多人很沉闷。康有为自己也没事干,回广州创办万木草堂,教书去了。

香港新闻社:你曾说,梁启超的文章太飘了,没有真正的叙事感。你自认为比梁启超文章写得好,为什么会这样说?

许知远:(笑)我没说过这话吧,都不知道哪来的。也可能是酒后胡言,现在我要否定这句话。

我读梁启超的文章,感觉不是我最喜欢的文章。尤其是在白话文出现之后,他的文章基本都是半白半文,我不是很喜欢这种文体。他的文体对我没有太多吸引力,我更喜欢“五四”之后的文体。

梁启超的文体是一个过渡性的文体,对当时的时代有很大的冲击。但文本本身没有那么大的魅力,比如大量的排比,大量的新知识的传递,对我这种现代阅读者是没有太多魅力的。但他的洞察是很有魅力的。

(你说你自认为比梁启超写得好?)没有,真没说过这话!没有没有,因为文体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如果真说过,那也是喝多了开玩笑说的。梁启超一生写了1400万字,肯定有很多不好的文章,我偶尔写得比他好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们判断一个转折型的思想家,主要看他的思想规模、能量的规模,对敏锐变化的理解,这是判断一个启蒙式人物的标准。我怎么和他相比,社会的影响,思想的宽度、广度,跟他比起来就是小学生。

香港新闻社:有人认为你羡慕梁启超所处的时代,那时知识分子的舆论空间与影响力非常大。对比今天,你是否有一种失落感,有生不逢时的感觉?

许知远:我以前有,年轻时有失落的感觉,现在也习惯了。很明显,现在的知识分子被边缘化,这是很显著的。梁启超是士大夫型知识分子,他们对中国社会是很重要的一个中心性的角色。他们的言行、他们的思想对社会有直接的冲击,我们现在很难做到。我们能够自保,不被整个社会情绪冲击就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了。

你很难想象,现在的知识分子再去领导这个时代。你去观察这个时代,记录下这个时代都变成了很困难的一件事情。想要保持一些知识分子的敏感和判断能力同样也很困难。所以作为知识分子,我们现在处在一个很防守的年代。

(那我们怎么办呢?)那就好好防守呗。我觉得我们要有一个自己的园地,一个自己的小空间,有一个自己的容身之所。我们在里面做一些可能看起来被时代忽略,但对你自己很重要的事情。只能是这样了。

香港新闻社:梁启超多次创业失败,从《清议报》到《新民丛报》,是否让你对单向空间的坚守有了更具体的时代参照?

许知远:有一种安抚,不一定是参照。我发现梁启超创业总失败,对我是很大的安抚。这么了不起的人,同样经常失败,办《清议报》《新民丛报》,一个个机构和媒体,很少有超过五年的。他不断的失败,其实也对我做的事情有一些安抚的作用。再了不起的人,他也有他的困境。

(单向空间为什么没有向外大规模地扩张,或者走钟书阁书店的模式?)可能我们没有这个经营能力吧,现在全国有10家店。我们创业能力有限嘛,如果太大规模,我们的管理能力会变形。

香港新闻社:现代人读书越来越少,最近北京著名的库布里克书店宣布闭店,近年书店的经营越来越困难。作为单向书店的创始人,你如何看待今天书店的尴尬窘境?

许知远:也有很多书店诞生啊。我们是需要文化空间的,只不过可能不是传统书店的空间,书可能只是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个空间必须能够使人相聚在一起,彼此激发出更真实的触感。

现在的生活越来越抽象了,我们都跟手机活在一起,各种衣食住行都是通过手机获得。但在具体的空间里,人和人的相遇,人和人互相激发,都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单向空间书店有没有像其他书店那样进行多业态经营?比如卖咖啡、卖文创)我们更像一个文化的平台,我们有很多不同媒体的产品。单向空间是综合性的一个文化机构,书只是我们业务中很小的一个部分。虽然我们有很多书店,但书店营收的来源是来自我们的文创、咖啡和商业合作。其实,我们更像一个媒介。

香港新闻社:AI的普及,对写作冲击非常大。很多作家说,AI比自己写得好。你怎么看这种时代的变化,今天的作家该如何面对AI?

许知远:我觉得是很好的变迁,一个新的浪潮冲过来了。我们说只有在浪潮退却的时候才知道谁在裸泳。浪潮过来的时候,他会荡涤掉很多东西。AI对写作、对出版冲击非常大,在这个过程中,最终会证明,什么样的能力会在这个时代留存下来。什么样的能力被激发出来,什么样的写作者会被真正的证明自己在写作方面的才能。或者说,这就是一个证明的过程。

其实我们过去认为的很多写作,或者是很多想法、创意,它的内在可能非常不稳固、非常不牢靠。面对AI的冲击,可能会成为很大的一个问题,所以这是一次荡涤的过程。

现代作家面对AI,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内在的声音,只有你自己更内在的声音才是独特的。不是个体化的,不是绝对个人化的东西,才越容易被取代。现在能够书写的,包括视频也一样,能够替代的都是一种普遍性的东西。真正独特的东西很难被取代,甚至被重新放大。所以你要找到自己真正独特性的感受、独特性的思想、独特性的性格。

(你在写作的时候一般怎么使用AI?)我查资料啊,资料挺多的,有时也会对话。尽量把它变成启发性的东西。

(最近某央媒的多篇评论文章被认为是AI写作,这种文章真假难辨,误导了很多人,你怎么看?)我相信大家慢慢就会辨别出来,其实一篇文章如果是AI写作,味道还是比较明显的。写作本身就是一个手工艺,作家要想变成更好的手工业者,你要有独特的味道、独特的时间感受,还有对词语的感受。未来我们要面对太多的信息,真假难辨,但是作家自己要有更独特的感触。

(你用哪个AI软件比较多?)其实都不多,都用一点。

(你有翻墙用AI吗?)其实都不多。目前为止,我觉得AI的冲击力被高估了。

香港新闻社:现代的国人被困在内卷里无法走出,年轻人流行躺平,你有哪些建议?

许知远:其实这是一种潜意识的反抗。年轻人不愿意接受主流上的一些东西,甚至在主流价值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所以躺平是一种抵抗、一种拒绝。

他们要找自己内在的动力是什么,自己真正的热情是什么。只不过很多时候,他们觉得这个内在动力和热情找不到一个抒发的渠道,或者是一个认同的渠道,所以才会出现这种僵持的状况。

躺平是对这种社会性规范的一种盲动性逆反。慢慢的,随着时间的变化,大家会找到一种方法,很多新的想法会孕育出来。大家在一起,很多时候看起来什么都不做,但他可能也在酝酿一些东西。没有人会受得了完全放弃自我,那个自我一定会重新生长出来,催促你做一些事情。只是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很多人需要休息,需要脱离轨道,需要通过一些自由的空间、自由的时间找到自己想做什么。

香港新闻社:现在自媒体泛滥,信息碎片化非常严重,其实当年的梁启超也是当时的一个自媒体作者。结合梁启超的经历,你怎么看今天这种现象?

许知远:梁启超那时整天面对着泛滥,他们翻译各种书,整天在感慨,各种词语的滥用。这种泛滥每个时代都有,只要是一个很强的转变的时代,泛滥一定是其中不可避免的一个过程。我们要在泛滥中学习,应该去寻找。泛滥对我们是一个考验、一个测试。如果这么容易被泛滥推得随波逐流,那你就是泛滥的一部分。

香港新闻社:你曾说,一百年后,也会有人给你写传记。那你希望后人如何写你,推测下,你的传记会是什么样子的?

许知远:(笑)我说过这么多不靠谱的、不着边际的、那么狂妄的话么?

至于说后人给我写传记,别人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就像我给梁启超写传记,别人也不能管我怎么写。但我还是希望后人能有同情的理解,我对梁启超就有同情的理解,之所以这样要求,因为我们很容易被历史误解。

(你推测一下你将来的传记会是什么样的?)那没法推测,写作方法也不一样,我完全想不出来。但是我觉得如果能留下一些东西就更好。一百年前,这个人开了这些书店,写了一些东西,做了一些节目,对当时有一些影响,这就够了。年轻的时候我很期待自己留下一些名声或者被历史铭记,但随着年龄增长,这些东西自然就减弱了。

(你将来会不会写回忆录?)应该会,但我记忆力不好,不知道能写出什么东西。

(你多大年纪会写回忆录?)我也不知道,60岁?我也不知道。我原来想的是,写完梁启超,写李鸿章,再写林语堂,最后再写回忆录,80多岁?那时都记不住了吧。

(你平常有写日记的习惯吗?)没有,懒。(不是因为太忙?)太懒,就是因为懒。胡适比我忙多了,人家天天写日记。

(梁启超第三卷什么时候写完?)争取明年写完。

(什么时候写李鸿章?)我是有三部曲的,梁启超、李鸿章、林语堂。

(为什么写这三个人?)李鸿章是1823年生,1901年死,19世纪的转变,是一个中国人和权力的关系。梁启超是1873年生,1929年死,是19世纪到20世纪的转折,是一个思想和观念的问题。然后林语堂是1895年到1976年,是关于文化身份,中国人的身份问题。写这三个人,我主要是想处理好中国人和权力、理念、身份三者的关系,power、idea、identity。

(林语堂晚年那段时间涉及到大陆很多意识形态的东西,你怎么写?)先写了再说呗,很多还不知道呢,到时再说呗。写完三个人,得十几卷,然后再写自己的回忆录。

——记者手记

采访许知远约了很久,从10月初约到11月底,他总是在各地出差中。见面的那个傍晚,许知远依旧很忙。他的助理是一个娇小的南方女孩,她告诉我,采访时间要压缩到一个小时。

采访在许知远的一间不大的办公室进行,房间灯光有些昏暗。不知为何,他的面部、颈部、上肢的肤色非常红,是那种喝过酒的通红。他刚刚办完一场活动,据说喝了酒。

近距离与许知远面对面,他的形象比照片和视频上更鲜活。聊天过程非常畅快,面对自己曾经说过的那些狂妄的话,他哈哈一笑,表示坚决否认。很有意思。

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许知远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文艺男。但采访下来,明显感觉到许知远不是一个装的人,至少不是一个刻意装的人,他就是这个本真的样子。

许知远是个好玩的人,有意思的人。这是一个有趣的灵魂。

在采访前,我将采访大纲发给许知远的女助理。女孩删掉了两个问题,因为不知道许知远是什么性格,采访时我也就没有提及这两个问题。

接触过许知远后,我觉得有必要把其中一个有趣的问题再拿出来。

这个问题是:有人在豆瓣上这样评价你,说“许知远的自大和空洞带着第一代喝咖啡知识分子的自恋与腐朽。现在他不再满足现代的自怨自哀(艾),而是将自己与时空另一头一脸懵逼的清末举人强行合体,目测梁启超面临一百年来最恐怖的误读。”你如何看这个评价?

这个豆瓣上的评价,尽管我不知道许知远会怎么回应,但我相信,许知远不会拒绝这样的问题。以他的人格魅力,他更不会在乎这样的评价,甚至还可能大笑一番。

真的,许知远是一个好玩的人。

责任编辑:Dev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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